随记
七月漫长又短暂。
2025.7.31晚上十点,因为rebuttal ddl错过祖宾梅塔的音乐会、血亏792r、刚刚翻完群友们的repo的秋月春风,带着羡慕与遗憾,打开了《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
还有最后两个章篇。
燥热的夏夜明亮如水,每晚睡前熬夜看一两个篇章,有一种偷来时间的愉悦感。一晚又一晚,我在黑夜“走进蔚蓝宁静的日子”。很快,在七月的最后一天,把这本书读完了。
黑塞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出于种种原因,我竟等到今夏才打开这本书,实属惭愧。
那是1919年的夏天,黑塞42岁,刚从战争的废墟回到生活的废墟。他迷惘、忧郁、痛苦,但他也自由、热烈、欢欣。他有画家的笔触与朗丽的色彩,他有诗人的眼睛与卓绝的文辞。于是,一个永不磨灭的夏天诞生了。
本书有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是克林索尔视角,黑塞自传性质的小说。实话实说,初读这部分我有些失望。强烈的男凝气息扑面而来,描写虽然优美,蕴含的思辨意义有却不多,不像是我先前熟悉的那些文字。但细细思索后,也便觉得他想表达的东西一脉相承,也正如他笔下分开的水流一样,终是殊途同归。
第二部分《漫游》是黑塞的诗歌散文集。而从这里开始,文字是仿佛从夏日清透的阳光里走出来拥抱了我。
特别喜欢这一部分,无数次的全文摘抄都不足以表达我对那些兼具美学与哲学意义的精妙语段的爱。
或许是七月初看过浦美奥赛展的缘故,我读着他的文字,眼前就有若出现印象派的画。
近看是粗粝的笔触,混杂的色彩(他的用色很大胆),鲜艳又强烈的争夺着画布的空间,但整体远看却那样和谐——和谐且真实,仿佛闭上眼就能触摸到浅黄的小径、呼吸到苍绿的森林那般。
这一部分虽不像前一部分设定了画家主人公,却予我以更强烈生动的画面感——宁静蔚蓝的天、黄绿色的树、蓝绿色的静谧湖水、赭色的山或虬枝、小小的尖顶红房子;午后的阳光明亮而不刺眼,给一切晕开一层柔和的金色;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延伸向远处;山峦绵延,在远处虚化,隐隐有流水清冽激荡之声……
那是一种能让心灵平静下来的魔法。
画面的美丽中往往夹杂着抒情,作者彼时彼刻的思绪,都恰到好处地氤氲进了风景画里。之后接的哲思就算是最简单朴白的直抒胸臆,也丝毫不显得教条。
他的自然观与中庸的无为,与道家颇为契合。在他鲜妍朗丽的笔调下,他漫游着,他呼唤着——和平、自然、自由与爱。他是温柔细腻的,怀着一种对自然的热爱、对万物的敬畏与怜悯;他是勇敢戏谑的,他嘲弄死亡、无惧命运的齿轮。在这个西方下沉的战后时代,他以笔为种,重新种下一片希望的原野。原野之上,他向远方去、向未来去,也是向自己的心灵去。他会前进,会迷路,会一如既往地迷惘忧郁,也会收获新的热烈欢欣,他一直漫游、一直呼喊,他将在无限广阔的天地间收获心灵的永续自由。
去远方的路都是通往故乡的路,各种情绪都是好的只需认真感受;从来没有生死,瞬息便与永恒无异;对立统一之下,一切都是回归。
正如他在本书所写的最后一句结语:
“我还会走许多弯路,还会为许多“已实现”感到失望。但一切终将实现它们的意义。
那儿,矛盾对立寂灭之处,即是涅槃。挚爱的渴望之星,依然向我灼灼燃烧。”
最后,强烈推荐易海舟的译本。译者文字功底极强,文风不仅与黑塞的立意表达契合,也把黑塞那种诗画般的美学展现得淋漓尽致。本书的一大惊喜便是《译后记:致1919年的黑塞》,潇洒又隽永,栩栩描摹之下将黑塞的哲学尽融其间,实在高明。
在此全文摘抄其译后记。
易海舟《译后记》
致1919年的黑塞
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译后记
这一年你四十二岁,故乡沉沦,家庭也破碎了,你从战争的废墟,回到生活的废墟,在人生与时代的大黑暗中辗转流离,忍受噬心的抑郁和负疚。曾经珍视并引以为傲的一切,已永不复返地逝去。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阿波罗的太阳摇摇欲坠,酒神的狂欢不眠不休,文明与自我一同坠入昏茫,李太白的欢宴奏响了清徵亡音。
于是你狠狠拥抱这一无所有的自由,拥抱提契诺夏日的骄阳。任肉身被芒焰穿透,任双眼汲取灼烫艳色,奋力留住每日天光。又在缭乱夜风中,指挥星月的交响,嘲笑死亡,致敬死亡。
世间有酒,就喝不够,浮生有光阴,就要尽情品尝。管他是一条命还是十条命,都要用尽才好。不满足于一曲一曲地唱,要与万物齐奏磅礴交响!不满足于一天只在一处,要在一日内神游多处!去热烈的北非、真挚的希腊、古老的亚洲,用陌生的语言欢歌,摘下新的太阳。漫游人间的幻魔师啊,你找寻天真乐园,在高更画中的热带鹦岛,见少女舞蹈,蜜肤流光;你纵享尘世旖旎,在李白笔下的唐朝乐宴,与影子同饮,醉笑三千场。
温热夜色中,通明的火车隆隆驶过,白衣女子默立阳台。森林迷离,玉兰皎洁,旋木孤寂,红酒泛着琥珀光。你不肯向幽暗魅影臣服,,要向着美与爱欲点燃渴望。于是将疼痛的双眼和抽搐的身体,浸在调色盘的肆虐汪洋中,为星与光涂上色彩;透支自己,用癫狂的灵感去献祭。不再假装清明镇定了,不再自欺了,你是“流浪者”,是“暴风中的鸟儿”,任狂风肆虐吧!一切情绪都是好的,只需尽力去感受!
那个夏天,你迷恋鲜妍女子,爱上火烈石竹般的“山之女王”、比你小二十岁的任性少女露特,同时却那么诚实地质疑自己:是否拥有爱的能力,爱欲是否只是自恋的投射?你无所保留地自我解剖,把精神分析的手术刀刺入心脏,将自己画成暴虐丑陋的森林神怪。五年后,酒店的人发现你昏倒在地,一旁是空的安眠药瓶和被撞碎的玻璃门,那时,你正与露特新婚燕尔。
这场心灵危机似乎漫无止境,但你终究要走出,修炼完一生。若无秋叶腐烂之味,便无春花夏果之清香;没有1919年克林索尔的夏天,便没有后来的《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珠游戏》《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色与空之间,你一直在寻觅答案。也许,每条路都通往同一故乡,所有水滴都汇合于天海,对爱欲与美的致死渴望,也终会融入大彻大悟之中:“我们漫游者……将本该给予女人的爱,逍遥撒播在村落与山峦、湖水与谷地间,分给路上的孩子、桥上的乞丐、草上的牛、鸟儿与蝴蝶……我将这份爱送走,送给路上的花儿,送给酒杯中的一抹日光,送给教堂塔楼的洋葱红顶。是你让我爱恋这个世界。”
那一年,术士无法解读的微妙星盘,唯你自己明了,于是怀着悲欣交集的感触,构筑克林索尔的感官王国,抗争、绽放,妖艳狰狞。最后,饮下死神的毒酒,杀死自己,杀死自恋,为正在下沉的欧洲唱一曲挽歌。你纵情歌唱着,东方智者在一旁提醒你:升与降、生与死并非对立,昼与夜、苦与乐并非对立。衰落腐朽的沉没了,但这只是一次沐浴、一次沉睡,在下一个轮回,新生的青春的又将开始呼吸,废墟上鲜花绽放,“光唱着万千歌谣”。
在这段危机岁月,你写作、画画、漫游、饮酒,试图对抗抑郁,自我疗愈。为追寻内心的真实,拒绝一切世俗的标签:甘愿离弃安定生活,落魄流浪;甘愿放弃世人认可的贤者角色,展露迷狂;甘愿打破一切自我荣耀,低到尘土里。哪怕痛,哪怕流血呢,只要能感受到灵魂是活着的就好。你在提契诺的骄阳下疾走,心中隐隐知晓,生命中周期性的暗潮只是暂时的,你正在死去,但也将重生,感受到金色洪流贯穿全身,感受到心脏血液熊熊燃烧。
1919年夏,你看见漫天星月旋转,明白“矛盾对立寂灭之处,即是涅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