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年初读莎翁原作时的困惑:一个关于两个颜狗五天内从相遇到结婚到殉情,还捎带死了一堆人的故事,何以成为传世经典?直到了解了莎翁创作时文艺复兴的时代背景,再度捧读方觉豁然。它固然在歌颂纯真爱恋,但绝不止囿于爱情悲剧的范畴。人文主义光辉的“善”与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社会之“恶”的激烈碰撞,是这种根本性的矛盾,在推动剧情,塑造人物。

罗朱的爱,源于觉醒的自我意志,是对家族世仇与封建束缚最直接、最本能的反抗,是他们寻求自由与解放的一条路;而双双殉情,则是在路被堵死后做出的终极姿态,是灵魂在尘世中寻得的决绝的解脱、最后的自由。莎士比亚真正歌颂的,是这种超越生死的、对“人”之价值与尊严的执着追求。而他们的死促成两家的和解,也正是莎士比亚式的,用“善”的自我牺牲来净化“恶”的理想主义路径。

而法罗朱,在大方向上继承了我所认为的原作的精神内核。它歌颂爱与自由,也精准地抓住了原著中“人”的觉醒进行扩充(这本身就与法剧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相契合)。除了对于原作主干爱情与友情的复刻,罗密欧与他的朋友们高唱世界之王,宣称要无视权威挥霍青春;朱丽叶服毒前,将个人意志置于家族荣誉乃至生命之上;神父通过绝望二重唱与终曲,以凡人之心质问神明……太多闪烁光芒的瞬间,在舞台上灼灼耀目。

当然,它做了减法。我惋惜迫于法剧明快的审美气质、抑或舞台上浓缩的需求,它删改了一些颇有深意的支线细节:弱化了社会的结构性罪愆,除去了奶妈身上的喜剧性,洗白了朱丽叶那粗蛮无礼、作为父权压迫的代表的父亲,放弃了展现自私逐利的社会背景的仆人们的言语。只在诸如朱丽叶母亲出嫁换勋章(明暗处两组舞蹈同步率极高,除了显化内心,也形成了一种规训与挣扎代际的传承与复刻)、提伯尔特唱出那些被家族塑造的偏执性格等处,埋下几许草蛇灰线。它将悲剧的根源,更多地归结于“命运”。但细细一想,正如莎翁最后借神父之口说出“一种我们所不能反抗的力量已经阻挠了我们的计划”,这所谓的“力量”,来自剧情的偶然、来自那个社会的必然,但这偶然与必然又何尝不是命运本身?

恰是这种取舍,迫使它必须找到一个更集中、具象的戏剧核心来承载全部的悲剧重量。而在我看来,死神,正是这无可抗拒之力的完美化身,是法罗朱最精妙的一笔(虽然依旧难免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她不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一个具象的、无处不在的角色。茂丘西奥质问提伯尔特“你是否曾与死神共舞”,事实上,她在剧情中无处不在,不仅是死亡的预示,更是人物情绪的外显、命运的实体化(我更愿称之为“命运女神”)。正如原剧本中,朱丽叶假死时,父亲恸斥死神夺走了她,却不知道他自己,连同他所维护的那个世界的规则,正是将女儿推向死亡的“死神”。更进一步说,维罗纳的每一个人,都是“死神”。世仇的家族观、被物化的女性、自私的人性……所有这些共同织就了一张悲剧之网。神父高明的计谋因一封信的耽搁而失败(死神撕信的安排也是极妙),这悲剧看似是命运的偶然,但深究其里,难道不是必然?从这个角度,我私心希望死神的出场更多些、舞蹈的变化性根据悲剧内核方面的不同能做出差异化,但现在的编排将一切浓缩于此也可圈可点。
(ps.茂丘西奥质问提伯尔特“你是否曾与死神共舞”时候串戏去了一粒沙;忽然想到“死神”一词,法语La Mort阴性,法罗朱是女演员,德语Der Tod阳性,一粒沙是男演员,很有意思;然后返场时候“人人都与死神共舞”了。)

总体而言,音乐剧简化了社会背景的挖掘,却也因此更集中地放大了它的核心表达。它像一面镜子,聚焦于”爱情与自由、命运与反抗”的剖面,用极具感染力的艺术手法呈现出来。剧中反复吟诵的“月亮底下无新鲜事”的主题,恰恰为这场古往今来无数次上演的戏剧提供了永恒的注脚。
关于这一主题,我联想到的与“月亮”最相关的情节,是朱丽叶对罗密欧说“不要向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阴晴圆缺,自古如此;人生如戏,命运无情。可在盈亏这变化之中,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永恒的爱情,是命运的无常与死亡的必然,还是那些造成悲剧的、如今依旧存在的社会根源与规训?都是,也不全是。音乐剧的叙事在此趋于收束。但别忘了莎士比亚原作中紧跟着的下一句:“若要起誓,请对着你优美的自身。”再一次,将价值的基石从仰望外在的、变幻的“月亮”(命运、传统),回归内在的、坚定的“自身”(人的意志与尊严)。

这是一场法国剧组表演英国作家根据意大利民间故事创作的剧本所带来的盛宴,故事的共鸣不但跨越空间,也纵横了时间。莎士比亚的剧作,穿越430年历久弥新。法罗朱,也已走过25载岁月。今天的午场,似乎比官摄删除了一些串联情节,但所有角色唱演俱佳,群演舞美热情洋溢。尽管告别场没开出大米,B卡小罗的表现相当亮眼,新一代的演员在舞台上绽放,法罗朱后继有人。故事在传承,精神在延续。这或许就是经典永恒的魅力——它可以凭借各种方式呈现,戏剧、歌剧、舞剧、音乐剧,随时代演进而不断新编。它们都有自己的某个侧重点,却永远能找到合适的对话方式,激励着每一代人在看似重复的月下,重新思考他们自身;在不同的镜子里,映照出人属于“人”的困境与光辉。

月亮底下无新鲜事,日升月落,而爱与自由皆永恒。